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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好,再见

北京中科刘云涛 http://m.39.net/baidianfeng/a_7277977.html

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应该有个结尾。这么说是因为如果拒绝这样做,一切都会变得奇怪。但是我是个不善于给事情结尾的人,以至于每个关键时刻总是被我拖得很长。简而言之,我不善于告别。

一些事情拖得太久了。我有经历过战争的祖辈,当他们的故事经过了几代人的转述,最后到达我这里的时候,已经遥远得如同虚构。人类发明了语言,使得记忆能够离开人的身体而保存。于是我们似乎不必再说再见,我们以为离去的人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永存于世间,直到我们发现语言是一种很不可靠的东西。

然后我们发明了绘画和摄影,并且再次发现图片也是一种很不可靠的东西。

现在如何了呢?我们似乎还是无法学会告别,出于某种欲望或是恐惧。我们继续扯住那些正在离开的事物的一角,似乎很久以后也不会有变化。而我偶尔会想要停下我喋喋不休的话语,学着去说一句再见。

如果我真的能学会的话。

(本文写于年)

放寒假前我往我的手机里下了部披头士的纪录片。它先是花掉了我几个G的流量,后来又挤走了同样多的内存。不过考虑到学校的网络,这样的做法还算不上是单纯的一时冲动。

假期里我把它看了好几遍,片子中间有一段他们的采访录音,大概是在自我介绍什么的:

“I’mRingoStarr,Iplaydrams.”(我是林戈·斯塔尔,我是打鼓的)

“I’mPaulMcCarteny,Iplaybass.“(我是保罗·麦卡特尼,我弹贝斯)

“I‘mGeorgeHarrison,Iplaysologuitar.”(我是乔治·斯塔尔,我弹独奏吉他)

“I‘mJohnLennon,Iplaybetterguitar.”(我是约翰·列侬,我吉他弹得更好)

于是所有人都大笑起来,包括我。那是在年,披头士的年。对于年我知之甚少,既不了解肯尼迪被刺杀的来龙去脉,也不了解印尼独立的含义。但他们总是笑嘻嘻的,唱歌,甩头,演出;在摄像机前把烟灰抖在对方的头上;在发布会上和记者们大开玩笑。插科打诨,在客房里枕头大战,在大街上手舞足蹈。“CHEEKY”,这个词的意思是没脸没皮,他们就是“CHEEKY”。他们还不是年的披头士,也不是年的披头士,而且远未达到年的披头士。他们只不过是四个精力充沛的利物浦男孩,穿着一模一样的西装,在所有能够放声高歌的地方放声高歌。虽然歌迷们快要把他们挤到窒息,老一辈对他们冷嘲热讽,演出多到不可理喻。但他们还是笑嘻嘻的,并且,没脸没皮。

如果我也能够没脸没皮就好了。在见过Q之前,我时常这样想。在见过她之后,我依然时常这样想。如果没脸没皮,许多事情应该会变得简单。但对于我而言,没脸没皮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。二月开学,班里的规矩是成绩好的人先挑座位。不得不说上一次我考得还可以,于是我坐在了她的旁边。整个过程有点像一个小球滚下斜面,或者力场里的一个电子,想来我大概是被什么吸引,从而产生了一种力,但是推动我的究竟是重力还是电场力,抑或什么别的东西,我就不得而知了。

不论怎样,时间这个奇妙的时间依然继续在我们脚下流动。每天早上我提着包和水瓶爬到漆黑一片的四楼教室。如果前一天离开教室的人没有忘记关灯的话,就把它打开。接水,冲咖啡,盯着杯子上的热气发一会呆,然后开始背单词。在咖啡冷掉之前太阳会一点一点的升上来,然后她来了,在教室的桌子中间七拐八拐,最后在我旁边坐下来。这时我还在背书,咖啡还剩一点儿,温乎乎的,有一点酸。Q坐下后会先整理自己的头发,她留着长长的刘海。我靠在椅子上,总想移开视线瞥上一眼,然后收回目光,努力回想自己刚才到底背了些什么。

一切都是从某个时候开始的,但事到如今我也记不起具体的时刻了。事情发生的如此之快,以至于我来不及给他取个名字。当我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包围了。当我伸手去拿什么东西的时候,我会想起Q;当我尝到什么味道时,我会想起Q;当我坐上摇摇晃晃的公交车,注视窗外的景色时,我会想起Q。一切都让我想起他,即使我躺在床上昏昏欲睡,当我的思绪开始活动时,我还是轻易的被包围了。像是被一片海洋淹没,而我还找不到浮上水面的方法。我周围的人匆匆忙忙地给它取了个名字,但我很不喜欢。从他们念出它的口气里我感到一种廉价的期待,好像他们已经往纸筒里装好了爆米花一样。

Q似乎不会拒绝一切,人,零食,解释一道生物题,试卷,一起去什么地方的小邀请。当然,也不总是很热情。沉默的时候居多,像一片安静的大海,静静的吸气,吐气,涨潮,落潮。有许多次我像渴望发现新大陆的冒险者,将船驶入未知的水域,希望能够意气风发的航行。然而当自己真正的被沉默的大海包围,又突然发现自己的渺小,可笑的渺小,自不量力的渺小。她身上有某种坚硬的东西,而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。我的情绪开始变得混乱,紧张,惶恐,恼羞成怒,自视甚高。总之,像哥伦布的船员一样,最终我的船员们同样停止工作,一致要求返航。于是船队只得掉头,匆匆返航。离开的如此快,有时连再见也来不及留下一句。

每当我试着回忆时,总是觉得无力。也许是回忆使我觉得无力,也许是回忆的内容使我无力,也许二者皆有。就像追赶一列火车;或是坐在沙滩上,面对大海倾诉。我的昨天,没有为今天留下一点儿东西。如果我能够遇见明天,我也没有什么能交给它。我对着过去大喊你好,但得到的回应永远是再见。当我读到些什么时,当我遇见些什么时,当我写下一个字。我对它们说“你好”,但它们却匆匆的离开我,匆匆的说着再见。

很难说日子过得快还是慢。也许是我的误判,在二月和三月的那段时间,我的神经纤细到极致,不断传来错误的信号。我和Q似乎变得熟络起来,有时我们会分享一点儿零食或者是手机上找到的猫咪照片,当老师在讲台上讲些无聊的东西时,我们会在一张小纸片上写写画画。那段时间我大概相信事情正在变好,至少按照现在的步骤很好。

其实如果回头来看,事情很早就变得不太对头。“恋爱的人是疯狂的”,我曾经听到过这样的说法。如果两个人都发疯其实还好,但是Q很清醒,一直都很清醒。在某个时候她看出了一切,看出了我的紧张,看出了我的不安,我的心不在焉和自鸣得意。Q很清醒,也许一开始,她就已经再说再见了。在我坐到她旁边的座位上,小声和她打招呼的时候,她的回答便是再见,只是我当时已经发了疯,把它当成了你好。

我忽然想起披头士有一首叫做《hello,goodbye》的歌:

“Yousayyes,”(你说是)

“Isayno.”(我说不)

“Yousaystop,”(你说停)

“WhenIsaygogogo.”(当我正要走)

“Yousaygoodbye,”(你说再见)

“WhenIsayhello.”(当我说着你好)

大概便是如此了。

但我的疯病犯了好久,也许有那么几回,我也看出一些什么,像是在我问要不要薯片时的回绝,像是听到我糟糕的玩笑时的反应。我看见了,但我视而不见。但我还是变得更加焦灼和胆怯。这使得我像是一个小偷,而不是来创造什么美好事物的人。恶性循环开始了,Q开始变得彬彬有礼,也许还有一点手足无措,但远远不及我。我开始做傻事,然后突然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,被自己的挫败感所淹没。每天晚上我回到宿舍,坐在自己的床沿时,回想一天的经过。我很明白,我正走在相反的方向。也许事情开始时还好,也许我一开始就搞砸了,也许还有希望,也许毫无希望。我不知道,没有答案,只是沉沉地浸泡在自己的困境中。像是站在悬崖边,紧盯着脚下的山谷。我时而做这样的梦,在相同的路口中间迷路,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同一个街角,醒来时头脑中依然是可怕的既视感。也许我现在正身处这样的梦中,只是梦见自己醒来了而已。

几天后,我们分开了,我的成绩理所当然的一败涂地,坐到了教室的另一角。我依然会在楼道上遇见她,依然匆匆地问好,匆匆地离开。

下一个镜头是在很久以后了。五月的一个下午,刚刚下过大雨,依然有淅淅沥沥的雨丝,我在超市碰到了刚刚出来的Q。我帮她打开伞,走了一小段路。我和她聊大学的事情,逗笑了她两次。有同班人经过,多看了我们两眼。她似乎变得活泼一点了,说她打算学药学。我想到坐在药房里的药剂师。你给他们处方,他们给你药。我没法把她和这副景象联系起来,只是告诉她可能要学很难的拉丁文。

傍晚的时候天晴了,我从后门跨进教室,有些急切的把正在听听力的Q叫出来。我想当我们跨出门的时候,我们都有一点恍惚。天是很深的青色,两条彩虹,一条短一些,另一条从远处的高楼间拔起,挥舞出一条巨大的弧线,从我们的头顶越过,落在左侧。天边是大块的云,上面落满了霞光。走廊上的一个女孩正在许愿,还有人在拍照。我知道有那么一小会儿,我们都盯着那神奇的弧线。直到我移开目光,她把头发剪短了,让人想起即将到来的夏天。干净利落的夏天,干净利落的雨。天空开始变成紫色,彩虹开始变细。我问Q假期要不要出来玩,她说了句什么,我没听清,然后她说:“我一直都在家。”

所以,又是再见,对吗?

天空继续变暗,云上的霞光一点一点消失。夏天正实实在在地来临,但现在我却并不感到兴奋。Q提议回去,然后走向教室,我跟在她身后,闪进了那扇开着的门。

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恢复了和Q的接触。如果时间和话题允许,我们甚至可以聊上一会儿。我总是拖着一个话题往前走,然后她慢吞吞的跟着,有时插上些话。的确,我想尽力延长和她的对话,好像一个绝症病人希望延长自己的生命。教室里挂着诸如“拼搏”“奋斗”之类的字幅,大家在这字幅下并不十分认真的做题,并不十分认真的背书。来来往往,言语里总是一种“也就如此了”的意思。高考两周前我们拍了毕业照,在台上列队站好时,我看了一眼眼前的相机。突然发现那镜头似乎是一只眼睛。在未来的某个时刻,我,Q,或某个人,会透过它窥视这一刻。我盯住那只眼睛,想象自己正在同许多人的目光相对。然而那只眼睛只是很快的眨了两下,像是在说:“就这样吧,我看见了。”然后就结束了。我们一个个走下来,轮到下一批人了。

我又开始像以前一样远远看她。我会先假装环视四周,在经过时短暂的停留。或者是在推开教室的门时,向她的座位投以一瞥。Q有时也会看我,但我们从来没有真正的四目相对过。有几次我看她时,发现她也正转过头来,我便低下头。有时候,有那么一两秒,我知道她正在看着我,小心翼翼的。我没抬头,我大概知道,她希望我不要抬头。

又是再见,对吗?

我想直截了当的问她这个问题,我有一点生气,但到头来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。我给Q写了几封信,奇奇怪怪的信,既不是关于你好,也不是关于再见。凌晨一点,举着台灯,坐在床上,一点一点把脑子里的混乱挤出来。和自己大吵一架,互不妥协。收拾好自己的一点点自以为是,大声说着走吧走吧,再也不要关心任何事了。但是最后还是留在原地,当然还在原地了,对于我,有什么办法离开呢?如果真的有的话,我应该早就远远逃开了吧,也不会坐在这里,让事情变得糟一点,再糟一点。让自己痛苦一点,再痛苦一点。出口就在我身后,阳光明媚,转身就可以离开。但我走不开,有什么东西一直没有放开,顽固牵扯着我。

我好像明白一点儿了。

高考后两个月,大家聚在一起吃散伙饭,唱K。不对,是他们在唱歌。我喝醉了,当然是醉了。我努力把空瓶子摆在一起,听它们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。我喝的太多了,酒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,满脸都是。包厢里很暗,我把脸弄干净,拍拍前面一个人的背。我们一块走出来,在走廊上,我和他说了些什么。我说:“请帮我转告。”

他说他也爱莫能助。

走廊里只有我一个人了,我推门回去,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。我回头看那门。突然想对着它大声说一句你好,然而最后还是看着它沉默的关上了。

(本文所有图片均为作者高三时期拍摄)

没有咖啡就活不下去的杨叔叔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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